玄武星君并不在乎。
虽然玄武星君方才一直在努力，但当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即将败亡，却出奇地平静，很轻易地就接受了一切，而不像绝龙那样欲图临终一击。
人的性格毕竟是不一样的，玄武星君就没有那些想法。
对于他来说，大业、教派、兄弟情、师徒情，远远没有他本人的道重要；而同时，不管自己死后整个四宿教会变成什么样子，他都不会在乎。
只是有些可惜。
可惜点有两个。
一个，是他设计的，在他死后才会有用，用来实验四宿教结构稳定与否的细节、框架，他本人永远也看不到，因为这都是他死后能琢磨、参考的东西。
另一个则是，荀武的表现，让他感觉有些可叹。
他不会后悔，不会说什么“如果你早出现多少多少年”如何的话，在他看来，已经发生的事，就是发生了的事，谁也不能改变。他自然清楚自己作恶多端，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对之处，而他可叹的是，荀武至少在“信任”“团结”等等方面，与自己完全相反，而他，却根本看不到荀武成为宗师的那一天。
至于别的，死前从荀武这里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和自己构思相似的制度，于他而言，已经很满足了。
满足到，当他确认自己要死，甚至忍不住轻声吟诗，隐晦地表达了自己“认错”的态度。
片刻之后，荀武挣扎着起身，隐隐约约能听到霜满秋和姬宝宝活动的声音。
江对岸，照无眠直接跳下来，游过来想要看清情况，荀武则手持无欲，谨慎地朝前走去几步，试了试玄武的鼻息，在确定没有呼吸之后，又用刀再次刺入已死的玄武星君的心脏。
这毕竟是个宗师，还是“玄武星君”，万一他有什么“龟息神功”，苟了一手，荀武这么多的付出和努力，也就全失败了。
“老家伙临死的时候说什么了？”照无眠跑到荀武身边，上下打量一下，松了一口气。
作为正常战斗受伤最小的人，照无眠用箭并未重伤到玄武星君，但却救下了两人，功劳甚大，如今既然玄武伏法，他自然要过来观察情况。
“他念了一段龟虽寿。”
“龟虽寿？”照无眠何等精明的人，瞬间反应了过来，忍不住摇了摇头，说，“没想到这家伙到死的时候，倒是不嘴硬。”
龟虽寿，在此处，其实便是意指“我玄武虽然活了很久，但啥也没干成。”
神龟虽寿，犹有竟时。腾蛇乘雾，终为土灰。
虽然对玄武星君的恨意极大，但荀武不得不承认，宗师确实要比那些不知所谓的野心家和疯子，强上太多。
数年下来，倒在荀武手上的恶人，几乎每一个都被荀武以相同的手段，或者是用对方心中的弱点击败，再不然，就是直接照着最强之处，针锋相对，彻底击溃其心理。
这次，荀武其实也是这样。
荀武在理念上，远远领先这个时代，但他平时根本不会拿这个来鄙视这个世界的人，因为他很清楚，自己能知道，也是依靠前人们的总结和奉献。
然而玄武星君的行为，却让荀武暴怒无比，少见地直接拿乌托邦之类的东西鄙视起玄武星君。在“人道”上，令玄武星君崩坏。
而他最后的这一串诗，一方面是在说自己虽然活得够久，但也还是得死。
另一方面..
玄武本就是由“神龟”和“腾蛇”组成，正常情况下，盛晋人都是称他“老乌龟”，而他自己则在临死之时，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，称赞荀武，并且隐晦地言说自己仅仅只是“毒蛇”。
虽然该死，但给荀武的感觉，却比杀败之前那些对手，还要舒爽。一来，这次乃是复仇之战，二来，相比于之前那些嘴比煎饼还硬的家伙，玄武这个宗师都乖乖认错。
比起抓到罪犯，犯人还嘴硬的一批，每天要磨嘴皮子，一个诚恳认错，交待一切的人，总归要轻松许多。
“对了，荀武，你刚刚那一招，叫什么？”另一边，在确认荀武无碍之后，照无眠便要和荀武等人一起收拾残局，而就在这个时候，照无眠开口问了一句。
“仁义刀、仁义斩，怎么叫都行吧。”
荀武勉强露出个笑容，回了一句。
虽然被玄武星君的邪气裹身，但荀武本身其实并没有受太重的伤。
因为这仁义刀就是如此之强！
所谓的“仁义刀”，没有错，正是当初张不默创造出来的东岳恩义剑。
这惊世剑招，能让张不默在瞬间爆发出绝强的力量，甚至在藏锋山的时候，张不默挥剑而出，横扫四方，能够瞬间斩断数十米内所有的竹子同时又不伤及荀武，令一整片的竹林明明被“斩断”，却静静地“立在”缺口之上，直到第二日才被别人碰到。
这种惊世剑招，已经超脱了寻常一流级别的武功，就算是荀武，也练了许久时间，才勉强学会。
但。
学会，却并不代表能用。
能用，并不代表能发挥出极致的威力。
这也是荀武很长一段时间，都还是老老实实使用“势如破竹”的原因。
因为这一招强是强，但想要发挥它的力量，却不是那么简单。
张不默通过自身剑术、剑气、剑势，配上对人生的感悟，对师傅、师伯、荀武，以及许许多多曾经帮助过他的人的感谢，所以才能释放出“恩义剑”。
但荀武..
独在异乡为异客。
生在此世，虽然也有许多对他很好，给予他非常多帮助的人，荀武也非常感谢他们，可每当荀武驱动这种剑意的时候，就会感觉到生涩。
究其原因，不是别的，而是“使力”的方向不对。
张不默本身性格就比较“超凡脱俗”，所以大部分情况下，都是别人帮他，而荀武不一样，即便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，荀武也基本靠自己，大部分时间甚至在帮助别人。
燃料不足，即便再强的发动机，也无法激发这剑招的极致。
直至今日——
荀武在众人的帮助下，为了舍命救他们的左燕寒，终于挥出了符合自己心念的一刀！
超脱一流境界的一刀！
“细节的事情等会再说吧，照兄，你发一下信号，让殿下那边赶紧过来处理一下吧...”
“对对对——”照无眠闻言一惊，随后又是接连大喜。
今日之战结束，众人前来之后，荀武战胜了第二个宗师的消息，便定然传播天下，绝世天才之名，已经板上钉钉，他自然高兴。
而这之后，二殿下虽然没有亲身前来，但毕竟也参与了其中一部分，即便没有什么战功，也能蹭点儿光，不可谓不赚！
他们照氏一族，终于能再度昌盛起来了！
不谈这边，本应和荀武形影不离的姬怜儿，又去了哪里？
按理说，荀武参与到如此危险的事情中，姬怜儿多少也会出点力才是。
但...
为何直到现在，姬怜儿都没有出来搀扶荀武？
原因自也简单，姬怜儿，有另外的事情在做。
石涧附近，一处幽谷，姬怜儿手边倒着几个死相凄惨，被划破咽喉的武士。
姬怜儿没有在乎那么多，悄无声息地又绕了一下，把几个人杀死之后，静静地等在一间屋子里。
这里便是魔旬佛花果的材料产地，红彤彤的花朵生长在土地之中，看起来非常美艳，然而若是知道这种东西能炼制出什么丹药，恐怕就没有人觉得这种东西“平凡而美丽”了。
荀武千叮咛万嘱咐，在石涧外大战的时候，姬怜儿一定要找好机会，潜入进来，防止任何一个携带种子的人离开。
姬怜儿其实很想帮助荀武，但她也知道，她的战力实在有限，而荀武又将这些东西的存在，看的比生死还重要，一定要彻底销毁。
他不放心之后若是攻城成功，盛晋军能完全销毁一切，因为很有可能会有人携带着逃跑，故此，就让姬怜儿先过来解决一下情况。顺便看看，能不能找到那个叫阿国的少女。
可惜，姬怜儿并没有找到。
在悄无声息中，姬怜儿干掉了几个看守，又赶走了农民，就这么静静地在屋中等着。
她坐在椅子上，双手撑在脑袋下，整个人都有点儿恍惚，过了一会儿，她跳下椅子，绕着椅子来回走来走去，看上去非常慌乱、无助。
她有时候看一眼屋外，似乎想要看到盛晋的军士，又有时叹息一声，再不然，便三步并作两步，来到门前，想要离开。
“小丫头，你无需如此慌乱。”
蓦然间。
一个声音，出现在了姬怜儿的耳边。
姬怜儿眨了眨眼睛，木愣愣地转头看过去。
不知何时，在她身边，竟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道袍，鹤发童颜，看起来颇不寻常的老道士。
明明是骤然出现，但看起来既不违和，也不怪异，就像早就待在这里了一样。
姬怜儿瞪大了眼睛。
什么时候？
什么人！？
姬怜儿完全不知道这个老道士是什么时候出现的！
更甚至，为什么我毫不惊讶？！
要知道，姬怜儿本身虽然跳脱，但毕竟出身于刺客世家，最害怕的除了朝中大官，就只有一个，那就是在自己潜行的时候，骤然蹦出来个人。
正常情况下，姬怜儿早就应该吓了一大跳，找准时间躲到附近适合藏身的地方，小心地观察情况了，怎么会这么原地观察？！
想到这，姬怜儿这才后知后觉般地出剑横在身前，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。
“什么人？”
“一个老道。”老道士看着姬怜儿，也没多说什么，只是在姬怜儿问完之后，紧接着说，“根据我的推算，荀武战胜萧善，几乎有九成，剩下那一成，要看荀武的发挥。
若是发挥不好，萧善便能逃出生天、更进一步——”
“怎么可能！绝对没可能！”虽然知道眼前这个老道的实力，必在自己数倍之上，但姬怜儿一听他这么说，顿时就不高兴了，“荀武怎么可能发挥不好！？”
“那便有十成的机会。”老道也不纠结。
听到这种话语，姬怜儿忍不住呆了一会儿，随后倒吸了一口气：“这打扮...这口气...
荀武有跟我说过...
莫非，你是水君！？”
水君轻轻点头。
姬怜儿张了张嘴，随后彻底兴奋了起来：“哇，你居然亲自来找我了——哈，那我也跟荀武一样，亲眼见过你了？！”
有了水君的点头，姬怜儿对荀武的信心又回到了珠穆朗玛峰之上，不再去担心荀武，转而看向水君，激动、好奇地问：“那前辈，您找我来干什么？
是来提携后辈的吗？还是要教我武功？
刚刚你那个忽然出现在我身边是怎么做到的，能教我吗，能教我吗！？”
姬怜儿用水汪汪的大眼睛，搓着小手，激动地看着水君。
水君虽然早就知道姬怜儿跳脱，但真照面，还是有些受不住。
当年，她太爷爷姬示奇都没姬怜儿能跳，和姬怜儿相比，姬示奇简直就是一文静小伙。
水君来这，倒还真不是专程来看玄武星君或者荀武，而是他在中原的时候，偶然发现过一次魔旬佛花果。
水君本人对很多东西，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，除了找个继承人，绝大多数时间，就是在江湖上瞎转，只有令他都看不下去的事情、东西出现了，他才会动身。
虽然已经几十年没行侠仗义了，但看到了这等诡异的东西，他还是追索根源，来到了这瀛洲。
水君想要乘船，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他上了船，来到瀛洲之后，就又找了根源，却没想到，竟然是当年他点拨过的萧善，所弄出来的东西。
不过，正是因为发现了真实情况，所以水君反而没有动手，静静地等待。
一流境界杀宗师这种事，他听说荀武成功过一次，但那个自号绝龙的小子，顶多也就临死之际的宗师，反倒是这萧善，有可能真的在宗师之境被荀武杀败。
水君仔细推算了几遍，发现荀武比他想象的还要优秀，就没再管那边，继续搜寻。
直到刚刚姬怜儿在这里砰砰跳跳，水君想起昔日故人，这才出声，让她注意到自己。
水君扫了一眼姬怜儿，看出姬怜儿“意”修炼地远胜“气”，甚至还兼修了某部分的山海奇经，稍微沉吟了一声，伸出手来，一指点在姬怜儿额头。
姬怜儿被这一指点来，本来想躲，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及，下一刻，无数的场景便在她的身边倒退，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她眼前出现，叫不上名、叫得上名的各种珍奇野兽在他周围蹦跳，雷鸣、蒸烤、冰碎等等奇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再一瞬间，她回过神来，隐隐约约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，这才意识到，这水君就在方才，传授了自己某种神异的意类功法！
一种辅助隐匿的奇功！
“哇！前辈，谢谢您！”她兴奋地合掌在肩头，道出最真诚的感谢。
姬怜儿对水君的友善态度，就要胜过对镜中人十倍呀！
“无妨。”些许微末的功夫，教就教了，水君紧接着对姬怜儿说，“回头，你跟荀武说说。
就说..这魔旬佛花果，在中原，亦有出现。
且...萧善，绝不是第一个创造的人。”